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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康藏轺征续记》
一、续 记
予于二十一年(1932年)夏奉院令二次入康、藏调查,因不欲循四川旧路,乃改取海道经越南而达滇西,冀有获以新耳目。
辗转途次,至七月初始达滇、康边境之丽江。复以康、藏战事日益扩大,交通阻滞,不易通行,乃先派差分赴巴安、拉萨接洽联络,拟待回信转来,再定行止;一面乘机漫游滇、康边区各地;度能于采风问俗之外,兼布中央德意。因往木里、永宁、中甸、阿敦等处周行数月。
唯以车乘劳顿,每到一地,必先与其土司头人周旋酬酢,向夕每欲伸纸蘸墨,记一日之事,则已神疲力竭,不觉颓然而卧矣。时日渐久,脑中印象亦渐模糊,欲详叙当时之事已不可能。
现因达赖派代表二人,远由拉萨到丽来晤,予即托其回拉萨代达予意。在此数月时期对康、藏现况直接间接已得大概,余遂束装返京,爰就调查概念所得,除向政府报告外,复请黄君子翼代为订定,约得万数千言,为《康藏轺征》续记,附于前书之末,以并供读者之参考也。
二、丽 江
丽江乃滇省迤西,商业交通之重镇,在清为府,今则改为县矣。其民族非汉非藏,亦非百子,乃系另一民族.汉人称之为“花马国”,藏语称之为“觉”者。相传为木天王后裔,当极盛时曾征服滇西及康南各地;考之西藏说部载有木天王极盛时代,与西康之冷巴族王(按在今西康德格属)争夺澜沧江边之盐田(按即今西康之盐井县),历数年之久,冷巴卒被大败,木天王乃得占康南全部,几及德格边境。至今尚有残碉废垒,遗留于山隈水涯,供游人凭吊。其语言啁啾不可辨,有象形文一种称之曰东巴文,现不用以纪事,但书于木剑之上,悬之门首,用以禳祷祛邪而已。有美国络约瑟其人者,曾久留是地,研究此文,称为文中之最古者。
丽江市镇,纵横四五里,房屋栉比,人烟稠密,市之中心有四方街者,为最繁盛之所。沿街多堆集碗糖、盐块.以及洋货、布疋等物求售。彼等顾客除本地人外,则以康、藏人为最多,盖年来康、藏、滇商业中心因战争影响已由阿敦一而移至此地矣。镇无城厢,本地人云城不能修,天王姓木,围则成困,其讳忌之深,亦可笑也。
镇之四周山水清丽,距城约一二里有龙王潭之胜,清水一泓,广可数十亩,水清澈见底,游鳞掩映其中,长者经尺,色作金黄、火赤、天青,斑斓可爱,投之以饵群相争唼,鼓掌则四处惊散,没于蘅藻之中,盖亦一鱼乐国也。潭之西岸筑阁数楹,为本地政学各界宴集之所。又有一亭立于潭之中心,由阁架一长桥曲折通之。登亭以观,则知是潭为无数泉源汇合而成,水底时泛白银珠泡,累累如串珠。潭之东西南三面皆山,向北为水之出处,阻以乱石,潺渡而鸣,闻之令人发生遐想。
是地男女社交极为公开,犹以青年男女歌颂恋爱为神圣,大有“不自由,毋宁死”之慨。每当景色清和、夕阳西落,三三两两联袂乎龙潭之上,烟鬟雾鬓与水光山影相掩映,载歌载舞,乐不可支。此种风气乃其民族所固有,非受近代潮流之影响也。然有一奇特风俗,即凡为父母者,无不严守旧礼教,婚姻绝对不容许子女自由。热恋者,倘不能得父母之许可,又不能轻弃其爱心,往往相约于深山茂林之中盛装艳服,携植带酒,作竞日欢,欢罢双双服毒,互相拥抱以离人世。故丽江之后山林中,常常发现为爱牺牲之青年尸体。即其父母发觉,则引以为家庭之羞,草草成殓,不欲外扬。然父母之青年时代,则固未尝非一情死之崇拜者。当其青年时代,则亲躬而力行之,及为父母,则深恶而痛绝之,谓非咄咄怪事欤?
丽江妇女装饰有特殊风致,长发垂髫,两鬓覆额,上戴一瓜皮小帽,衣裳之外,背后服一羊皮褟背,上系圆形绣花若粉扑之背面者七枚,用白带交叉束于胸际,所谓肩挑日月、身背七星是也。此辈多操商业,善交际,见有异乡远客,争以物品相馈赠。或亲作饼饴以飨客,其味甚美,凡初至此地者,莫不欲一尝风味。
每年当七八月之交,例须举行骡马会。康、藏商贾云集,名驹绝足来自远方,吉日良辰,驰骋乎广野之间。本县百绅,列坐土阜之上,定月旦之评,以分驽骏。斯时也,帷幕四张,少长成集,士子遗巾,佳人堕珥,神骏追风于内.万人喝彩于外,往往兴尽归来,曾不知红日之暮也。
丽江婚姻制度,过去大多由父母作主,不能任子女自由,既已如上述矣。然即由父母所订之婚姻,倘男家纳采不丰、聘金不厚,亦终不肯遣女以嫁。以致贫穷之家,虽已订婚,只以无力迎娶,遂致中馈常虚。昔有知府某,鉴于陋习难除,乃另倡一劫婚条律。凡男家无力迎亲者,得瞰其女外出时,聚多人要而劫之以归。归至门内,沃以冷水一瓢,即为成礼。自此以后,女家遂无权过问。倘为女家发觉,其家人必尾追之,往往半途相值,杠棒相加,双方头破血流。演成血案。若被女家夺回,则男家不但白遭梃杖之殃,女家更有权提起离婚。若知府某者所制之法,固属加惠穷人迎娶,然亦太恶作剧矣。
丽江有喇嘛寺五,教规亦如康、藏之红教派。各寺喇嘛每年遣派多人往西康德格大寺学习经典,亦如西康黄教派喇嘛之进藏者。然亦有径往西藏学习经典者,如普静寺中圣露活佛即素负重望喇嘛之一也。丽江喇嘛大多数不会汉语,亦不能说藏话,但藏经则皆略能朗朗成诵。平时语言多用本地土语,亦一特异现象也。
丽江有小学及高小数所,省立中学一所办理颇称完善。中学校舍宏敞,风景清丽。彼处近年对于地方之教育运动,极为提倡汉语,凡学生在校,不准说土语.若说土语一句即罚钱若干,其成绩实不亚于内地南方各校之提倡国语也。又有边地师资讲习所一所,盖专为造就滇、康边境各县藏族儿童师资之设也。闻该所并已由蒙藏委员会呈准中央,每年补助经费。将来推广边地教育,其效果当非浅鲜也。
丽江在昔为府时乃滇西学子会试之所,至今尚有雪山书院巍然独存。今科举虽废,然以丽江位于康、藏、滇交通之枢纽,将欲推广康、藏教育,必于此处设立大规模之边事学校,以培植边地人才。盖康、藏学生远适内地求学至为不易,若往丽江,则风俗、气候、距离无不相宜;即以本地人士研究边事,使之入康、藏工作,亦属轻而易举,不似内地人士视康、藏为畏途也。鄙见如此,尚待高明者有以正之也。
三、永 宁
云南迤西与川省接界,有地日永宁,藏名唐浪,地为永北县属境。但仅名义上之节制,盖一土司自治部落也。
由丽江前往永宁,路经六站,途中长林蔽天,雪山矗立云表。渡金沙江后一日,有一高峰,由麓至巅,骑行须二日,回顾来路,云雾苍茫,盖不知几万尺矣。越过此山,即得平原.土地闲旷,气候温和,村舍散漫,如星罗棋布。其地居民以类而聚,有皮匠村,居户尽操刀制革,工艺甚精。滇边及康境,所穿之革靴,皆仰给于此。因其皮柔而耐用,掌前满布铁钉,为爬山之利器。又有村日“节波仲”,乃土司及其僚属之所居,亦如内地政府要人住宅区也。有“唐浪根清”,乃永宁大喇嘛寺之所在。附近并有一大湖,纵横可四五十里,风景天然。中有一山,崇楼危阁,依山势建筑而成。望之宛如蓬莱宫殿,土司常驻其中,怡情陶性。倘有异地贵客莅止.则开轩接待。时或夕阳西下,泛舟湖中,岚影波光,停棹容与,实不啻身在江南西子湖中也。
土司姓阿名占山,年届花甲,精明刚义,望重一乡。性好接纳异地人士,凡川、滇客商,康、藏僧侣,以及外国游历者,不论品级高低,无不竭诚招待,平居恒有客数十,喧阗其门。“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”二语,持赠阿土司,诚当之无愧。土司有侄名阿少符,少年倜傥,气宇不凡,曾到藏并远至印度游历,学识亦颇不薄,土司年老,政事多由其主持。
又有西藏呼图克图,名车月洗曲批,昔年广历康、滇各地,后至永宁,因爱风景清幽,遂驻锡此地。土司殷勤款待,礼以上宾,政教各事,莫不垂问。车月洗曲批感其情谊,遂觉此间乐甚,不再返藏。于前数年,已将其老母弱妹,由拉萨迎至永宁。并将其妹妻土司之子,允称佳偶,不幸于去年去世,著者到永宁时,未能谋面。车月洗曲批亦已因事往康定,只闻阿少符君言,呼图克图学识渊博,道行高深,年事不高,游兴颇壮,有志于最近将来,前往南京观光,并朝拜班禅活佛,必要时或可负责疏解班禅、达赖间意见,俾得迎班佛回藏。著者请阿君转达,苟呼图克图到京,中央及内地人士,必热烈欢迎,因中央年来,对康、藏活佛及呼图克图,莫不优予招待,且闻呼图克图与达赖私情甚深,苟使调解班、达纠纷,必较泛泛者胜万万也。
永宁产良马,短小精干,善腾跃,登山越岭,行其无事,其蹄坚硬,不须钉铁掌,久行不病,诚山行之良驹也。
四、木 里
与永宁地界邻接,风俗习惯亦大抵相同者,则有木里。木里面积纵横亦千余里,地属四川建南盐源县辖境,西南接中甸、永北,西北倚西康理、炉各县,由丽江前往,十一日可达。
其地为土司专制,川政府并无一官一兵屯驻,盖所谓“瓯脱”之地也。前清时代封其土司为宣慰司,世袭其职,定期朝贡。
居民三分之一为藏族,余则为夷(彝)族。崇奉黄教,由土司兼握教权,生杀予夺唯命是遵。其所行政策为专制集权。不准人民自由出境,亦不能自由经营商业,更不许私行接待外客。平民不能衣着布帛,粗劣麻衣一袭而已。物产有山货药材等物,尤以金矿最称丰富,但平时不准人民开采,而多数金银财物悉被土司收之府库,人民但能生活而已。
土司为项此称扎巴,年约四十余岁,西康理化人,曾在拉萨学佛数年,又曾往印度各地游历,精干明达,有汉文秘书多人,皆延滇籍学识通达之士,每日阅各地报章由秘书翻译,故对国内外政治颇为明了,唯对人民则始终用其专制政策。或有问者日“木里之地则多藏黄金,木里之路则坎坷不平,木里之人则浑浑噩噩而不聪明,奈何不掘金矿修道路,运机轮之轧轧,发电气之氤氲,而必粗衣恶食,终身劳碌之度其生活乎?”土司闻言愀然而答曰,吾闻之,“有机械者有机心,役于物者,则其神不存;贪心重者,则其欲壑难填;其华美者,则其实不成。吾宁愿吾之民,耕田而食,织葛而衣,与牛马犬豕以为群,不愿吾民投机取巧、斗角钩。心、犯上作乱,使地方秩序永不安宁。子之所云,实不敢承,教”。问者闻而叹曰,“以君之道,治君之民,诚可以塞民之智,闭民之聪,绝非分之想,杜社会之乱萌。唯居今之日,处今之世,新潮流之汹涌,一往无阻,君其固藩篱,坚壁垒,以免为新潮所摧毁可矣。”
木里人民多业农牧或操手工业,勤俭朴实,足衣足食,生活之外,并无需求。对土司畏之如神,奉命唯谨。善采金,能辨别岩层及土色以定金矿之方向。但土司禁止采取,仅每年开禁一次,任人民开采一月,过期即不准再开。据云以惜地力。采得之金,以三分之一归土司,土司每年必纳若干金入土窖,以备不时之需。土司常语人,金藏于地,等于木里之库藏,一经采出,则四方流去,但求足用,不必开发。前数年木属龙达地方由川当局筹办龙达金厂,土司深滋不悦,该厂旋即停闭。
土司喜军火,尤喜新式外国枪炮,所有积蓄,唯买枪则不吝惜,常时派员往印度各方购办。民国二十年曾派代表两人到京晋见蒋主席。临行时蒋主席发给步枪数十枝。川、滇当局亦时时馈送。民国十九年云南军长胡若愚由滇败退至木里,土司盛为招待,但于其行时预在险要处截击之,获械亦颇不在少。然土司之枪械平日多藏于府库,遇有缓急始发给人民使用,用必归还。闻美国前任总统罗斯福公子及某海军军官游至木里,曾送土司军器数件。土司犹以为不足,愿以康、藏名贵法器、佛画换最新式机关枪一架,罗氏回国后,果由驻滇美领事转发一架。其爱枪有如此者。
木里每一大村或数小村,联合归一木瓜管理。木瓜等于康、藏各地之白色,云南称之曰伙头,世袭其职。全境有木瓜二十余,以俄雅木瓜为最大。各木瓜受土司管辖,治理民事。
喇嘛寺有三:日木里根清,日根巴顶寺,日根穹寺,以根清寺为最大。三寺地址成三角形,相距均约数百里,每寺有土司之衙门仓库,及监狱等所。土司来往三寺之间,一年分驻三寺,或一年各驻一寺。土司不在该寺时,则以寺中之高级喇嘛为代理,处理日常政务。木里全境向有一定分划,即以距近某喇嘛者,归某寺之代理人管理,其分划类似以三寺为三县政府,分领全境,而土司为最高级长官。
土司有护卫队百余名,其妹夫张大吉为队长,队为三寺青年喇嘛组织而成,服装整齐,训练颇善,为木里之常备军。关卡要隘,多由该队驻守,一旦有事,则召集人民加紧训练,出库中之枪弹分散人民使用,事后仍归还入库,其管理人民之政策已如上述。由土司兼掌佛教,有无上权威。除西藏达赖而外,当推木里,人称之曰小达赖,盖有由也。
木里盛产野兽,尤以白熊(即罴)著名。往年罗斯福公子游木里,曾以巨金求一白熊,将持归陈于博物馆,久之不得。后亲率随从多人入深山大壑搜求,由土人向导,往往迷惘.则出地图以索出路,露行野宿,历十数日,至一绝,积雪没胫,土人有难色,不敢前,罗则奋勇当先,竞于其山上得一白熊。罗氏连发两枪,遂仆地,抱熊于怀,如获异宝,一若人生最大幸福莫过于此者。载归,摄其影,张宴犒其从者即领导之土人,并厚奖之。外人冒险之精神诚有足多也,闻罗氏除获白熊外,其他珍异之品,亦满箱满篓盛载返国。因思吾国边陲之地,蕴藏富裕,国人不知探求,其瑰玮奇特国人不知之,外人反能越俎代为之发现,言之今人滋愧,深望国人能急起直追也。
五、中 甸
自丽江西行,路皆巉岩峻坂,如登天梯,老桧交柯,终岁云雾封滃,行者不见马首,几疑此去必至一混蒙世界矣。讵三日后忽见广坝无垠,风清月朗,连天芳草,满缀黄花,牛羊成群,帷幕四撑,再行则城市俨然,炊烟如缕,恍若武陵渔父,误入桃源仙境。此何地欤?乃滇、康交界之中甸县城也。居民尽为藏族,昔时为西康土司辖地,清雍正年间改为云南属县。面积可纵横六七百里,若与内地各县面积较之,则划成十县,亦不为小。然地广人稀,富藏未发,亦终不过为太古式生活之数万康人优游之所耳。
中甸城垣作三角形,其顶点枕于土阜之上,登之则全城景物在目。城中房屋建筑不用砖瓦,筑土为垣,盖以木片,上镇鹅卵石,防疾风掀去也。屋脊撑一长杵,上系粉色经幡。满城四相招展,盖康人佞佛,印梵文于彩旗之上,欲借风力,广播法音。康、藏各地,莫不相同,非独中甸一处然也。全城街道共只两条,牛马杂沓,泥泞不堪,积臭令人掩鼻。然一入人家,亦尚清洁。是处生活程度极低,糌粑、酥油以及牛肉、菜蔬,较他地略廉一倍,五口之家,月费十元,则可度舒适之生活。民性勤俭朴实,不尚虚华,更无非分之想。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浑浑噩噩不知世事。
全城无井,城中有泉源一处,供给全城饮料及洗濯之用。妇人汲水,用木桶,系以皮带,置于臀上,行动迅捷。天色黎明或夕阳西落,满街尽背水之人,取水之瓢用树皮折叠而成,质轻而容量大,泉源之畔,取水者麇集如蚁。欲睹全城妇女丰采者,则薄而观之,妍媸弗遗矣。妇女取水之时,口唱歌曲,娇喉婉转,虽不尽叶宫商之律,然亦藉此忘疲也。取水既罢,有千门万户捣乳之声。取牛乳盛于木桶之内,捣之使其发酵,上浮者为酥油,下淀者为乳渣,居中者为乳酸,皆为康人重要食品。捣乳既歇,则炊烟四起,舒卷于朝阳之中,此中甸人生活一成不变之现象也。
将谓中甸人民果真长年居于桃源仙境欤?是又不然。县属东哇绒八村者,乃一产盗之乡也。其居民什九为盗,秋收既罢,清闲无事,哨集成群,荷枪乘马,四路抢劫。中甸县城则为其唯一顾主。每一惠临,鸡犬惊骇,明火入室,负箧担囊而驰。滇省官兵远隔数百里,虽闻信赶至,则已飘然远窜矣。有时官兵进剿,则彼等竟敢公然凭险抵抗,莫如之何也。
闻东哇村民为盗之原因,系因与西康乡城、德荣等县 宰邻境。乡、德两县,亦为著名盗匪之乡,东哇人民不堪其苦,远在边徼,既不能乞怜政府庇佑,又不能自购枪械团结自卫。终岁勤劬之所得,不足以供其邻人之搜索。于是即转以其道,还之其乡,彼劫其牛,则此攘其羊;彼抢其村,则此毁其舍,久之竟能青出于蓝,为其邻所叹服;更进而以其所长,施展于中甸县境以内。于是则中甸人民淳朴和平空气,遂被其摧毁无余矣。
本自卫之本能,中甸遂亦家家购置枪械,编为马队,而以本地千把总及喇嘛寺中之喇嘛统率之,不数年间遂成劲旅,计有枪七八百枝,从此东哇遂不敢公然来犯。然其中仇恨,重重互结,苟有空隙,则乘机袭击,此历年滇、康边境纠纷之症结也。
二十年下季,中央派格桑泽仁氏回康办党,路经滇省,受当局之委托,便道由中甸到东哇村恳切宣慰。招待至为恭敬,旋集议愿接受格之劝导,由各村长出具甘结,不再操抢劫之业。并愿服从官府。格氏更进而将该村所劫西康德荣县属人民之财物退还。约半年余,该村确极守份,嗣后格氏远离,彼等旧技复痒,重理往日之生涯矣。
出中甸城北门,为一广约十余里之草原,四面环山,如居盘底,有小溪一道,曲折流于其中,分草原为若干份,牛羊三五垂首以刍其草。沿溪设水磨数所,终日粼粼,研青稞为糌粑之所也。草原之上,多野鹜,低飞盘旋,鸣声咿哑,与水磨之声相和答,在此寂静之广场中。遂亦如小儿女之喁喁私语,益显其悠闲况味。草原尽头,则见一片巍峨建筑,横亘于山麓之下,则中甸著名之归化寺也。寺为清廷所敕建,外墙尽染赭色,正中大殿,屋顶为赤金镀成,灿烂夺目。中有喇嘛千余人,信奉黄教。每喇嘛旧由朝廷发给口粮,由地方粮赋拨付。民国以来,康、藏各寺,喇嘛口粮大半停止,独中甸归化寺至今仍发如故。中甸县府每年粮赋收入,除去喇嘛口粮,则所余无几。且政府对于地方行政,都无实权过问,民刑事件不取决于千把总,则听命于喇嘛寺,谓其喇嘛寺之征收所,不为过也。寺内分八大“康村”。康村者,寺内喇嘛因区域而分居之生活区也。内有一区,为西康乡城所送来寺者,遂名之曰乡城康村。各康村之上,尚有统属机关,内分为教务、财务、执法各部,秩序井然,俨如一小社会。
寺内有枪八九百枝,编有喇嘛马队,由寺中足智多谋之喇嘛统率之,纪律森严,实力雄厚。不但全县赖以保障,即中甸县府亦以投其腋下得存在。数年以来中甸未遭匪劫,该寺保护之力为多。
中甸全县分为五境,各境设千总一员,把总二员,另置营官二员,其子孙得世袭其爵位。后因汉人迁居该地者渐多,千、把总之名称系由县府呈请省府委任,因其握有武力,官吏每不惜多方巴结之。
数年前,中甸县长杨莱时代,东哇人民四出抢劫,县长乃招抚土匪二名,委为营官、岱本两职。其一人并赐以杨名,即今之杨营官也。岱本姓乌,为一臃肿驼背之人,望之有类骆驼,人皆戏以“骆驼”呼之。善骑马,平地则颟顸难行,一登马背则如捷猿之矫捷,常佩连珠枪寝卧与俱。地方有事,则开政教联席会议,民刑事件,先取得喇嘛寺及千把总营官同意,交由县府执行之。此为极有礼貌之解决,否则由各该拥有武力者任意处理,不过口头对政府备案而已。
中甸土产有犏牛,犏牛硕大无朋,取耕牛与聱牛交配者也,其用能耕地,亦能负载。地土不甚肥沃,能种麦及蔓菁等。
六、阿 敦
由中句西行,溯金沙江而上,山如排剑,水如汤沸,行者往复盘旋于山脊,时在江东,时在江西,经约五六站,则至阿敦。阿敦藏语称之曰“居”。地在金沙江之左,澜沧江之右,为滇、康、藏界线之交点,两山岔道满建房屋。居民较中甸为复杂,大概藏族占十分之八,余多为滇西鹤、丽、剑三县之客商,随岔成市。街仅两条,颇为整洁,纵长不及半里。市地之所有权虽属于左侧山顶之德庆喇嘛寺,但租卖过多,已被汉商夺去十分之八九。大街为滇、康交通必经之孔道,每日来往货驮,络绎不绝。由南来者为云南之出产。从北至者系康、藏之货物。吾人骤闻铃声、蹄声与人声之交作,几犹海上轮船、火车、汽车之嘈杂。此即交
通落后边地商埠之共通现象也。
敦市建筑,因气候与地势关系,一律为长方形之平房式,前面临街,便于交易,中部堆物,与一部分作居宅,后面为马厩、猪圈及柴草房……每家并种有菜园一方,供给日需之菜蔬,园后接抵山脚,.无复扩充之余地,气候寒冷,只产少数菜蔬和小麦,亦须迟至九月始能成熟。春冬季多雪,有时街面累积数尺。好在街势倾斜,中有阴沟,阴沟甚深宽,下有流水,上覆厚木,每遇降雪时间,则各家打扫门前雪,倾消沟中,顿时顺水冲去,否则日积月累,整个阿敦有被白雪掩埋之虞。其次敦市多雾,有时充进屋内,俗称为“天香薰室”。
闻外人某在其游记上,喻阿敦日“雪山市场”,颇属相宜也。各商店中货品,以及沿街摊卖者,除滇产茶糖、布疋、铜铁器、杂物外,余多洋货。如洋火、纸烟、洋蜡、洋疋头、洋瓷器、洋袜、毛巾、手电、胰皂等……无一非外人生产过剩之品。且价值奇昂,劣等纸烟一小盒,售价半元,问之令人咋舌。此足证帝国主义者之经济侵略,虽至穷乡僻壤,亦吸收殆尽。可胜慨叹。至于土货,则以兽皮、羊毛、虫草、麝香等药材而已。商店无论大小,莫不煮酒养猪,并饲数十奶牛,除自用与待客者外,尚可零售。其饲牛之方式皆委托附近本地之牛厂(游牧家)限定每年缴纳若干酥油,坐享现成,亦犹地主之于佃农,不知可以名之曰佃牧否?
街市之中段,有行政公署,置行政委员一人为委任职,理一县之事,其实并无重要事件,过其门,阒焉无人。可以罗雀,所为政简凤清矣。街末有营房一所,新近驻有滇军一独立连,以资镇慑保护。闻云南政府因鉴于敦地重要,早有正式设县之议,终以地狭民薄未克实现。
阿敦不产食盐,民食皆由西康、盐井运往,滇省设盐税局以征收盐税,复设盐务稽核所以严查偷漏。一驮盐税.比盐价反超过之。或以之询事者则答曰:“因滇西中、维、阿数县均不产盐,若由本省产盐各区运至,则运输实感困难,若尽量让康盐入口,则恐康盐倾销太盛,影响滇省经济,故高其税率以征收之,微寓保护税之意。”顾虑之周、措施之妙令人钦佩。
阿敦商业之盛,每岁以秋冬两季为最。因藏俗男女老幼皆以朝本地有名之白约雪山,或云南大理之鸡足山为莫大之因缘。苟能朝山三次以上,则罪愆全赎。阿敦为朝山必经之道,远如拉萨、察木多,近如江卡、乍丫一带人民,邀群结伴,不惮千里之劳长途跋涉。其中有黄发之幼童,有妙龄之少女,亦有强健男妇、苍颜翁妪,熙熙攘攘,络绎不绝。每至日暮,则张幕以居,汲水采薪,自起炊爨,至夜相与依卧,杂沓纷陈,阿敦人称之为“阿觉哇”。彼等一至。则敦市妇女全体动员,阿觉哇照例野居于街后地坝,是地妇女即向商店借贷货物,亟待转易。若商店稍有迟疑,则将所佩首饰临时抵押之,立与阿觉哇多方结纳,或以布疋、铜锅,换其麝香药材,或以针线杂货,换其兽皮羊毛,均无不利市什倍。晚来,除将商店货价偿还外,以所得之利中抽一部分与同伴者沽酒欢饮,无不酩酊大醉,高兴异常。阿敦本地妇女不农不牧,专靠与阿觉哇交易为生。最可奇者,阿敦妇女每年春间,观诸天象征兆,常评断本岁阿觉哇来敦之多寡,犹似农人之望秋收,此亦怪事也。阿觉哇之行路,无论贫富老幼,皆以步行,背负食用等物。至多以山羊数头驮口粮,绝无一乘马者。在彼等固为宗教心所驱使,一切艰阻困顿,不足移其信心,然亦见康、藏人之能耐劳苦也。
所谓阿敦之白约雪山,在澜沧江西岸,仅距阿敦数十里,终岁皑皑,望之璀璨夺目,藏俗以此为八大神山之一,异常崇仰,过其麓者莫不向之顶礼,甚有寝卧其下数日不去者。若使彼辈到京、沪各地,见翱翔空中之飞机、徜徉水面之巨艇、蜿蜒犹龙之火车,则不知又将失措讹神诧鬼之何若矣。
本地有千总一,把总二,其权势亦等于中甸,所属人民有枪数百枝。昔年曾屡与西康、盐井之贡噶喇嘛械斗,循环报复,先后延长七八年之久,两方生命、财产之损失不可计算。时当滇省多事不遑顾及,以致敦市大街亦被劫二次,客商多掩旗回乡,商场亦一落千丈。二十年格桑泽仁回康过境,曾召集双方当事者为之调解,并由双方立约和好通商,永不相犯。同时滇省政府亦派军队驻扎镇慑,自此始得安静。今街中立有石塔一,纪念敦、盐纠纷之解决也。
七、康东近况
往岁入藏,取道康东,路经康定,当时西康军政大权悉操边防军旅长马骕之手,声势煊赫,不可向迩。以为马氏果能负整顿西康之责,以巩固边防乎?及过康定以西,则知所谓边防军者,其实力仅止于康定及南北路一二大城市。如理化、巴安一带,虽驻有少数军队,其窳败单弱,向出意料之外,平时不但不能保卫地方,且须居于地方喇嘛寺及头人保护之下。因识边地从此或将益增纠纷矣。即后大金寺之纠纷,日益扩大,正当北路丧师失地之际,而马骕复以被刺,闻未尝不慨叹负边防之责者,对康区之漠视,而一任悍将之跋扈恣睢,庸吏之贪污搜刮,致陷西陲于不可收拾之地也。
先是当旧历新年,旅部之内,竹战正殷。马旅长横躺短榻之上,大过其阿芙蓉癖。夜半人静,忽闻人声哗然日:“我等稀粥不饱,旅长昼夜作乐,请给我等以饷糈,否则,散而他去矣。”旅长闻声,翻身出户,对众士兵深深詈日:“嘻!饷糈乎?疆场之上,则见汝等装死,平居则唯知索饷,不速散去,则飨汝等以枪弹。”众士兵复大哗日:“敬谢旅长,我等不敢受旅长之重馈,请旅长笑纳我等之礼品。”言已,遽加狙射,旅长顿时仆地。全城大乱,凡旅部造币厂等机关及一部分商号均被抢掳一空。乱至天明,众兵溃出北门,投向丹巴方面二十八军防区而去。越日,驻雅之旅长余如海闻讯,率队赶来镇压,事遂平静。
马骕被刺消息传至巴安。巴安有驻军一团亦蠢蠢思动。会西康省党务特派员格桑泽仁率领办党人员于此时抵巴,党务二字乃驻军之所深嫉,遂于二月二十六日将党务人员戴眼唏要路戕杀。巴安僧民惧驻军之酿乱也,乃集合民兵将驻军四面包围,一昼夜之间,悉数缴械,成立西康省民军,组织西康省建省委员会,推举格桑泽仁为司令兼委员长。一面派员回京呈请中央速派大员入康主持,革命空气,居然弥漫乎边陲之境。未几川、康边防总指挥刘文辉氏鉴于康北丧师失地,康南形成脱离,举国交责,舆论沸腾,乃派代表向巴安方面进行和解,一面调集精锐反攻康北,复约青海驻军侧攻昌都,用收夹击之效。藏军闻讯,亦一面遣使巴安,谋假道巴、理,径取炉城。不料竞遭拒绝,乃同时大举攻击巴安。格桑泽仁统率民兵数千,分途迎敌,鏖战数月之久,子弹缺乏,赖边防军方面之接济,卒能击退藏兵,保全康南各县。同时康北与青海两方面包抄夹击,亦获大胜。大金寺一役为川、藏两军之主力决战,肉搏数日,双方死伤累累,藏军旋大败而退,川军遂将甘、瞻、德格各地先后恢复,更进而联络青海及康南各路,乘胜渡金沙江猛攻,藏方正苦不能支持,中央方以国难严重,下令停攻。同时川省内战开始,多方牵制,藏方乃得从容与各方订立临时停战互不侵犯协约,康南格桑泽仁亦已奉中央命令回京报告,将地方政权交还刘文辉氏,各路战事遂告一段落。
近数月以来,因川省内讧迭起未息,刘文辉氏已将驻康各军调回参战,康境防务只留少数残队驻守。藏兵瞰其空虚,又复厉兵秣马,准备卷土重来,金沙江一带随时有遭袭击之可能。同时北路驻军擅杀甘孜县属土司母子二人,引起民怨。康南驻防军团长马某自奉命接防后,擅杀巴安民军首领数人,各县民军即衔之入骨,其所派之德荣、乡城两县长先后被人民擒杀以泄忿,更有抗粮抗差之举。总观以上各情,川乱正殷,藏兵狡焉思逞,康南、康北两路少数驻军又复与人民不能一致,平静不及数月之西康,近又水兴浪作,谣言蜂起。当局若不从速通盘筹划,从新整顿,则康区将永无宁日也。
八、大金寺
因大金白利局部之争端,掀波助浪,演成康、藏空前未有之战争。此区区之喇嘛寺,为全国人士所注意。
大金寺者,西康北路甘孜县属之一黄教大寺也,地居白利土司辖境。土司无子,有女继承宗祧,大金寺瞰其财产,使一无赖喇嘛多方设法诱之。秽声四播,引起白利人民反感,遂下以逐客之令,此见辱之喇嘛,乃回寺效秦庭哭。全寺愤慨,挟问鼎之志,兴问罪之师。白利人民恐惧,乃央甘孜县府援助,复请驻军镇压,驻军即马骕所率之边防军步队也。饷糈数月不发,清苦异常,素知大金寺财产丰富,乃应白利人民请求,冀作饿鹰之一攫,讵料强横凶狠之喇嘛,竞不畏官府大军压境,开关迎敌,猛扑驻军。驻军似一饥病之夫,猝遇猛虎,一闻咆哮,则望风先靡。马辅闻讯赫然震怒,重整师干,及行至甘孜县境,则大金寺又已乞得西藏援助。于是局部纠纷,演成康、藏战争导火线,激战数月,死伤盈野.而弹丸之大金寺依然丝毫未动,甘孜、瞻化反被藏兵夺去矣。马骕至此自知力有未逮,乃向边防总指挥刘文辉氏请示,刘复转请中央处理。于是唐柯三氏,衔府命前往调解,无奈藏方毫无诚意,往复磋商,未得要领,唐氏乃废然返成都。藏方气焰更高千丈。当此时也,马骕猝遭狙击,边事糜烂已达极点,边防军若不急起直追,则行见威信扫地。刘总指挥乃另派旅长余如海入康,负收复失地之责,出兵五团以上,人强马壮,器械精利,并与青海省军、康南民军联合进攻,如急风暴雨之骤至。不数日即收复甘、瞻,进迫大金,藏人方知向者边防军之脆弱,非尽弱也,特驻康之军脆弱耳。果真调精兵入康,非特藏人不能入康境一步,即藏人辖地亦将不保。然则向之不肯调精兵入康者,用以作阋墙之谋,操同室之戈也。
大金寺既被困,乃群谋放弃该寺,率众而逃。先将细软财宝暗暗运去,继将老弱与幼稚喇嘛及各喇嘛之家属愿同去者迁往德格,笨重之物毁弃之,然后用油遍浇地板.一炬之后,可怜焦土,此雄伟宏壮之古寺从此遂成历史之陈迹矣。自后该寺僧众即随藏军西退,渡金沙江据险扼守,后停战协定成立,再行西去,现均驻扎昌都,由藏政府领得英式步枪三百枝,并发三百名饷糈,连同该寺共千枝以上,由地方供给粮秫,现正从事训练。渠等原有之公私财物、牲畜,乃至寺内大佛,亦为之瓜分装袋,搜运净尽,即西退时沿途所遇康东客商被渠等抢劫一空。而渠等所有之物件牲畜,及男妇老幼行于路间者,络绎不绝三日,其团体之盛大,概可想见。该寺僧兵现一律自制白色武装,以与藏军区别,内部组织严密,团结一致。唯一般老僧意见,以为恢复旧寺不易,且恐因此复引起川、藏战争,莫如请达赖就拉萨附近指拔一地,以资建筑本寺,无异由康迁藏,出家人本无所谓家乡观念之意。殊被多数少壮喇嘛之反对(即实力派),并誓不再由昌都西退一步,以示坚决。该寺喇嘛现在昌都随时对地方勒索粮秣,有康东商人经过仍多方敲诈,偶拂其意,则将货物扣留,藏官亦莫可如何。盖该寺喇嘛于上岁各战役,特具功劳,牺牲甚大,渠等平日举口即日我辈为报效藏政府而致离乡毁寺,但不稍灰心仍当服从,牺牲到底云云。凡藏人闻此言,莫不欣然起敬。近数月以来,因川战迭起,康防空虚,大金寺喇嘛回寺运动,更为积极,随时鼓吹藏军反攻,并以愿充前锋自请。查此事影响康、藏和平前途至大,亟待政府有以补救安抚也。
九、康西及西藏近况
羁迹丽江,欲进藏则达赖之命未到,欲回京则任务未了,此间日月,深难消磨。幸有康、藏同乡,或来自拉萨,或来自昌都,闻余来丽,遂朝夕过从,得破岑寂。酪茶一壶置之火炉上,缕缕白气自壶嘴冒出,嗡嗡作蝇声。桃干肉脯罗列矮几之上,踞坐羊毛毡,纵谈藏内近况,及上次康、藏战事情形,津津有味,客散走笔记之。
自大金白利局部争端,引起康、藏空前战事,愈演愈烈,遂致青海及康南民军先后转入漩涡,北路藏军,与青军交锋于青、康交界处玉树一带,青军指挥为马步芳,藏军指挥为厦苏岱本;中路藏军与川军在甘、瞻、德格一带激战,川方以旅长邓蟠村为指挥,藏方以穹让岱本为指挥;南路藏军侵犯巴、盐一带,藏军岱本西哇冷巴统率之,康南民军司令为格桑泽仁。三路战事,双方官兵总数在二万以上,历时五阅月,战线延长南北数千里,死伤在四千以上,地方人民之遭惨痛者,尤指不胜屈。从前西康各重要地方,商业辐辏、居民稠密之区,今则一变而为荒凉凄惨可怜之境。他如富庶村落、兴盛寺院,莫不为战争之狂潮冲洗殆尽,流亡载道,村舍成墟,骸骨纵横,血肉狼藉。谁使为之、孰令致之,偶一思维,未尝不痛恨战神之残酷也。
当战争初起时,藏方惑于往年川、藏交战莫不获利;青军则驻兵极少,防务空疏;康南民兵素极散漫,且同族同教,易于威胁、利诱,讵料此次大谬不然者。川康边防军鉴于前此之败,特易将换兵,拼死抗战,源源接济,军实优良;青军则森严壁垒,不能越雷池一步,尤以该省之骑兵素负盛名;康南民军自经格桑泽仁之指挥编练,已能成一铁的团结,任藏军多方威迫、利诱,不为所动。至是藏方以有限之常备军j补充不易,接应不灵,同时招架三面,疲于奔命,如之何其不败。
此次有一藏兵排长来丽江,为余言,彼曾参预此次战事,谓川、青两军,兵众械精,藏军之败,尚有可言。至康南民众,向为一盘散沙,毫无组织,且与西藏关系密切,偶一运动,则倒戈受命,唯此次一变而为最劲之敌,为彼等始料所不及。当彼等进攻康南时,曾数遣代表纷往各寺及各头人接洽,讵料所至各地,或飨以闭门羹,或下以逐客令,皆云誓死服从格桑泽仁之命令,不敢携贰。彼格桑泽仁者,其有通神法力乎?余闻言莞尔而笑曰,君不知当今政府为实行三民主义之革命政府乎?又不知创造三民主义之孙中山先生乎?孙中山先生主张中国民族一律平等,并愿扶助国内各弱小民族政治、经济之发展,解除一切痛苦,是乃民族之救星。康南民众信仰之,敬奉之,不亦宜乎。彼格桑泽仁者,不过代宣其意耳。排长闻余言,诺诺连声,其心中果能了解余所言与否,殊难测验,然其态度极诚恳。因将三民主义及党国现状概略为之讲述,彼则搔首踟蹰,若有所动。谓彼若能到内地一游,当能更有所获,余但颔之而已。
排长为余言,自战争起时,藏内人民谣诼大起,谓川、青及康南各军,将直捣拉萨,多主从速议和,唯达赖左右力主一战,加紧征兵勒捐。拉萨之大寺及人民,深怀不满,几至哗变。幸达赖机警,乃藉南无法会,召集僧民,恳切解说。向之达赖深居简出,为一般僧民所不易见,今则亲上讲坛,对众说法,谕以团结一致、共挽时艰之意,滔滔历数小时之久,口沫横流,音调沉痛,听者有至掩面饮泣,并由达赖亲制告官民书,印成数千份,散予人民,文意娓婉,排长出一份示余,因译其大意如下:
达赖民国二十一年告全藏官民书
此次拉萨召集南无大法会,诵经驱魔,实为消灾求福之难能盛举。据大堪布等奏称,法会时拜请法神喃穹阙雄降临,为余祈延年益寿,为众生消弭灾难。经法神训示,准予默佑,并指示禳灾益寿诸妙法,及各种祓事举行事项。除法神训示者自应奉行外,余略有感言,向众一述。余自幼承雍曾祥、巴仁波且两大尊师,及各大德高僧之训诲,励德修行,不敢稍懈。凡法门阶梯,循序而进,无论戒律经典,靡不完尽。十八岁之年登座,继承上世所传之大业。虽未经过金瓶之拈选,但以神示所在,理应掌理教政大权。至甲辰之年,英军进犯拉萨,当时余若图个人之安全,与目前之利益,未尝不可媾和结纳,唯是西藏大教受外人侵凌,实非所忍;且自上第五世时,与清朝犬皇帝,结成法缘,亲密无间。余乃不辞跋涉,奔走北京,向皇太后、皇帝以下,详陈藏事,深承优礼相待。自皇帝、太后先后驾崩,余又不忍置藏事于不顾,而使僧民盼念,乃离京回藏,适与驻藏大臣及军队发生冲突,(中略)余乃不得已奔往印度,由印度将藏中变乱详呈帝京,迄无回示。余乃乘机返藏,重掌教政。自此以后,余孜孜不懈,竭尽能力,谋我政教巩固与发展,迄今二十余年来,教政昌明,万众熙辑。事实所在,并非余敢夸功德,无非为我教政忠实努力,但求无愧良心而已。今也时步难艰,情事复杂,余以垂暮之年,曷胜繁剧。今已五十进八,众人皆当知余所岁无几,宁不欲解脱一切,专心参悟,以启来世之智慧,只以诸大僧之勉责,与民众之进励,成以功亏一篑,恐西藏既宁之局,复陷于灾难,余又不禁情动于中,勉为其难。众人须知,余非乐于主政,实有不得已之衷曲,旷观今之世界局势,佘为西藏前途不寒而栗。譬以外蒙,禁止吉僧当巴活佛之产生,寺院财产之抄没,喇嘛则强令还俗充兵役,事实俱在,必皆闻悉。诸如此类之艰危时代,吾人唯有万众一心,发奋图强,任何艰局可以坚强自治能力抵御之。(中略)唯我在一日敢负责不致有任何变动,未来之变化虽不可测,但视藏人之发奋自强态度如何以断之,(中略)总之要上下一心,舍力以赴,言行相符,忠于职责,则福秸齐至,余当默佑之,并升赏之,反之,其事业难期光明,余当惩罚之。(中略)兵须求精,训练要贯彻,将士要不辞劳苦,维护教政,虽牺牲亦多光荣。凡上所示盼万众遵行,各尽所能,以尽其责。余亦当益加自勉,兼祈求诸佛及各护驾神之赞助,俾教政基础日固,人民皆得福利,兹当法会开始,诸大堪布为余祈祷延年,为全藏消灾求福,特将余意,宣示于众。
法会既开,人心为之一振,内部一致服从,继而三路战事,亦告结束,仍由其管理金沙江以西各地。自兹以往,唯一要务即扩充军队,从新编制,以藏文字母为岱本(团)符号,闻已编至第十八字,对于上岁作战官兵分别赏罚,闻驻康加仑昂丕免职,以穹让升任,昂丕羞惭忧愤,未归藏即病终于昌都。
再,藏、康民间现均传说达赖、班禅间已成立谅解,并欢迎班禅入藏,言者莫不欢欣鼓舞,因达赖、班禅在宗教上为人民所信仰,实无分轩轾也。
金沙江上游两岸,川、青军与藏兵隔河相守,虽订有临时停战条约,但双方戒备甚严,商贾往来极感不便,金沙江下游江卡、盐井与巴安间,因彼此互需盐、茶,乃由驻防藏军长官与巴安当局接洽,以盐易荼,以维民食,秩序如恒。